2008年1月27日 星期日

荷索神話/文:劉鎮歐








它不只是我的夢,我相信所有這些夢,也是你們的夢。我和你們之間唯一的差別是:我能把它們說出來。—韋納.荷索—







1962年在德國奧伯豪森電影節(Oberhausen Film Festival),26位熱愛電影的青年工作者,發表了影史上著名的奧伯豪森宣言:「它固有的態度和作法,我們都要加以拒絕;在此之後,新電影才有機會誕生。德國電影的前途是在那班擁有電影的國際語言的人手上,新的電影需要有新的自由形式。我們大家都準備冒上經濟的危險,舊電影已死亡,我們只相信新的。」(註一)

這些熱血激昂的德國電影生力軍,為德國電影注入了新的生命力,同時也帶動了新的世界電影風潮——德國新電影。「德國新電影」在七十年代接續五十年代義大利「新寫實主義」和六十年代法國「新浪潮運動」之後,逐漸成為世界矚目的新焦點;三位新銳導演——法斯賓達(Fassbinder) ,溫德斯(Wenders)以及荷索(Herzog),更是各地知識份子談論的主要話題人物。其中,荷索本人對電影的癡迷作為、駭人的拍片作風,以及謎樣的靈視(Vision) (註二),為自己構建了一則電影神話。

在七十年與八十年代時期,崇拜荷索可說是大部分電影系學生與影迷的成年禮儀。荷索對電影文化如宗教信徒般的獻身,對弱勢族群與邊緣人物的悲憫,以及對現代文明機制和大眾文化的批判,都足以使得每位荷索迷找到敬拜荷索的祭壇。電影經過荷索的手,所展現出來的不再是一件娛樂商品,而是一種靈視、一首詩、一則寓言、更是一個偉大的夢想。他的電影與言行,不知鼓舞了多少年輕的電影工作者,以信教般的熱情來宣揚電影的文化大使命。

不只一次,荷索曾為日漸物化的現代文明缺乏強而有力的新影像(Image)而大聲呼籲:「身為電影人應該為現代人類創造出一種具有神話形式,又足以代表現代人類世界觀的新觀念。如果不能開創一個可以表達現代文明新觀念的電影語言,這個文明終究在歷史上如恐龍一般地絕跡。」

因此,荷索在創作的內容與形式上堅持沒有重覆,採用另一種電影語言來解析這個文明(註三)。正是本著這樣的信念,他建立了「靈視拍片者」的聲譽:在他的電影中有許多令人咀嚼再三的美麗執念(idee-fixe)影像:〈新創世記〉中的侏儒特寫,〈沈默與黑暗的世界〉中盲聾者撫弄動物無拘無束的喜悅,〈天譴〉中無盡轉動與藤蔓的低角度仰攝鏡頭,〈賈斯柏.荷西之謎〉中高加索和撒哈拉的靈視與波浪般擺動的麥田,〈生命的訊息〉中轉動的風車(註四)。

在1985年〈鄉村之聲雜誌〉(Village Voice)的訪問中,荷索宣稱自己在三歲遇見了上帝,是位敏銳、擁有上帝恩賜的先知;作為一位電影工作者,他能與他人的心靈溝通,並以他的智慧祝福他們:「我知道我有能力道出那深藏在我們內心中的影像,我能使它們被看見。」(註五)在〈荷索的電影夢〉一片中,他亦告訴我們:「所有這些夢也是你們的夢,你我之間唯一的差別是:我能把它們說出來。」(註六)

在荷索的訪談與影片事業的媒體報導中,也許充滿了一些誇大的人、事、物的故事,構建了一個所謂的「荷索神話」。然而,每個新的軼事所強化的一個意念是:荷索會走到任何的地方,克服最不可能的障礙,冒著不可思議的生命危險來創造新的靈視和夢想。

這樣的創作行動已變成一種生命激情,在實質上和隱喻上都是一次的「骷髏地之旅」(註七)。似乎荷索每部片子的製作,都孕育了一個受苦受難的故事。例如,在拍攝〈生命的訊息〉時,與希臘守軍爭吵,威脅要槍殺任何一位逮捕他的人。在拍攝〈新創世記〉時,喀麥隆政府發生政變,荷索因表錯政治態度,而遭到被捕下獄的命運。

當他拍攝〈侏儒也是從小長大〉時,為了取悅侏儒演員,求其配合演戲,也在拍片完後跳入仙人掌樹叢中。當〈天譴〉在秘魯叢林拍攝時,則與男主角克勞斯.金斯基(Klaus Kinski)發生爭吵,互相用手槍威脅要殺掉對方。1975年為了出席《賈斯柏.荷西之謎》的放映會,在與太太槍戰後,背著五歲的兒子從德國慕尼黑走到法國坎城。

此外,為了〈玻璃精靈〉的視覺效果,將所有的演員集體催眠後演戲。〈費茲卡拉多〉的拍攝,更是荷索電影夢想的重擔。在拍攝此片四年過程中,遭遇了無數的困難,包括換了四位男主角,拍片現場被毀,犧牲了一位印弟安人的生命,並遭到國際特赦組織的調查。〈費茲卡拉多〉一片談到一位偏執的夢想家,亦是歌劇狂;他有一個大膽的夢想,就是在亞馬遜河叢林建造一座歌劇院。荷索簡直就是這位夢想家的化身,他說道:「如果我放棄這個計劃,便是個沒有夢想的人;我不願意這樣活下去,我要與這個計;劃共生死。」(註八)

這些故事背後都流露了一種高度浪漫化的意象;作為一個導演,他不斷地與現代文明的價值和道德作對。他認為現代文明使人軟弱,把人囚禁在奢華和逸樂之中,變成一種智慧和思考的物種,喪失了動物本性的感官接觸;人性只有透過受苦和疼痛才能在精神上獲得潔淨。

在某一次的訪問中,他說道:「我們所遭受到的是深刻地缺乏痛苦,這對人類是毀滅性的。」(註九)因此,在荷索影片中,常藉著殘障之人的肢體傷殘諷刺身體健康人的心靈殘障。荷索承認道:「我常執迷於英雄的形象;也就是超越自身的限制,打破社會的桎梏,藉著夢想與努力,企圖獲取人類的尊嚴。」

費茲卡拉多(Fitzcarraldo)建造歌劇院夢想的最終失敗,似乎是不可避免的。對於荷索而言,所有偉大的努力最終的結局都是以失敗收場;然而,夢想的完成並沒有比實踐夢想的行動來得重要。荷索深信:電影美學來自身體的感覺與突破肉身限制的行動中;一個美學對象的特色品質,等同於創造這些美學形式的人。「我就是我的電影」相信會是一句永垂影史的荷索名言。

註釋:
一、羅維明,〈世界電影新潮〉,台北;志文出版社,1980,頁6-7。
二、靈視是指基於某種美學意念而拍攝出來一種特殊的視覺影像。在基督教的宗教用語上,靈視(常翻譯做異象)是指一種特殊的視覺經驗,上帝藉此將祂的啟示傳遞給先知知道。
三、章蓁薰,〈電影神話〉,台北:國家電影資料,1995,頁10。
四、提摩希.柯利根,〈在歷史與幻象之間〉,台北:萬象圖書,1993,頁59-60。
五、Hebermann, J., 〈Obscure Objects of Desire〉,Village Voice, Feb.19, 1985, p61。
六、〈荷索的電影夢〉(Burden of Dream)是由雷.布朗克 (Les Blank) 拍攝,記錄了〈費茲卡拉多〉製作的過程。
七、骷髏地 (Calvary) 是基督耶穌受難之地。
八、同註四,頁22-23。
九、O Toole, Lawrence,〈The Great Ecstasy of the Filmmaker Herzog〉,Film Comment, 10-11 ,1979, p34-39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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